二十一 懋勤殿里的秘密会谈局势毕竟比人强每个人都在改变着自己原来扮演的角色(第3页)
范文程放心了,长长舒了一口气,腰身一展,倚在椅子的靠背上。
“球”落在多尔衮的面前,该多尔衮表演了。
多尔衮反应极快,从孝庄巧妙的躲闪中,发现这个女人不愿在“逆党”这个关键事情上与自己交锋,也许是害怕刚刚开始的会谈匆匆决裂。他决定利用孝庄此时的心理,逼迫孝庄接受何洛会进入正黄旗担任固山额真的安排。于是,他在刹那间的沉思之后,以极其强烈的忧郁心情,谈论起江南形势的变化:
“……总之,江南战场,贼寇气焰方炽,局势在继续逆转。南明桂王三万余人,窜入湖南,占据衡州、宝庆、永州、湘潭、湘乡、益阳之后,现正围攻长沙。广州李成栋叛变时,只有三千兵马,占据柳州、象州之后,兵马已达七千。江西金声桓叛变时,兵马只有五千,占据抚州、赣州之后,兵马已多达万人,金声桓并派人联络闽浙海贼,企图控制东南。湖广、赣、闽等地,确处于万分危急之中……”
多铎从多尔衮忧心忡忡的谈论中,心领神会地得到了启示,在多尔衮话语停歇的刹那间,他马上插了进来:
“如果皇太后能让谭泰、何洛会率两黄旗一部劲旅南下,臣以为,江南局势会很快好转。一年之内,即可消灭李成栋、金声桓和南明桂王小朝廷。”
多铎屏气停声,等待着孝庄的回答……
多尔衮睁大眼睛,等待着孝庄的回答……
范文程心里紧张了:一台双簧戏,其意不在江南,而在黄旗啊!他冷汗涌出,趋身向前,忐忑不安地看着孝庄。
孝庄神色如常,用手慢慢剖开了金橘,慢慢梳理剔取着橘子瓣上细细的筋丝。她看得清楚,如果不能制服多铎,今晚的会谈只能是白费蜡烛。她放下手中掰开的金橘,看看多铎轻声询问:
“辅政王的话,我全听明白了。辅政王,你真能在一年之内平定江南的叛乱吗?”
多铎一笑,迎了上来:
“皇太后忘记了,当年的南明福王弘光小朝廷、唐王隆武小朝廷,都有几十万兵马,都占有江南的富庶之地,不都是用不到一年的时间消灭的吗?”
孝庄微微一笑,不无感慨地说:
“辅政王记性真好!那是我们大清意气风发、叱咤风云的年月,令人怀念啊……”
多铎兴奋的神情消失了:这个女人对提出的问题,既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夹插在一句感慨声中混过去了。一条泥鳅啊,明明是抓在手里,低头一看,早溜走了。
多尔衮脸上浮起一层清霜,一种暴烈的焦躁在心头翻滚着。
范文程微微点头,心里暗暗叨念:滑啊,诡啊!权谋之术,被这个女人吃透了。
孝庄注意到多尔衮神色的变化,她决定抓住多铎不放,向多尔衮逼去:
“辅政王,你说不用一年时间就可以消灭李成栋和金声桓,我相信。因为他俩都是反复无常的小人。他们原是明朝的将领,后来降清反明,今天又附明反清。像这种在战场上来回翻跟斗、杀回马枪的人,不会有多少汉人相信他,拥护他,就连现时的南明桂王朱由榔本人,对他们的上表称臣,恐怕也是三分相信,七分猜疑,更不用说像何腾蛟、瞿式耜那些将领谋臣了。可你说在一年之内消灭南明永历小朝廷,我可不敢相信,我们现时还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多铎不服气地露出了讪笑。多尔衮用狡黠探索的目光审视着孝庄。范文程看得出,圣母皇太后要反击了,但他弄不清楚,圣母皇太后何以要强调江南形势的危急严峻?这不更证明多尔衮调两黄旗南下的需要吗?圣母皇太后啊,你到底打什么主意呢?
孝庄继续向多铎逼去:
“顺治二年,我们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消灭了南明福王弘光小朝廷。可那个小朝廷为什么完蛋得那样快?我们心里总有个数吧!说穿了,是糊涂的弘光小朝廷的掌权人,上了摄政王的当,抱着一个‘分江而治’的幻想,把主要力量用于征剿闯贼,和我们搞‘联兵西讨’。结果,被你辅政王打了个措手不及。而且,弘光小朝廷的决策人都是明朝的遗老,除史可法那样的忠烈之士外,多数是吓破了胆子的软胎。就是那样一群‘软胎’成全了你辅政王的英名!……”
多铎听着有些刺耳,但事情确实如此,不好反驳啊!
多尔衮听得舒心:帷幄决战之功,这个女人也不敢忘啊!
范文程惊骇了:圣母皇太后寥寥数语,总结了一个王朝的败亡。胜自己多矣!
“顺治三年,我们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消灭了南明唐王隆武小朝廷。那个小朝廷,原本就是一个不成形的早产儿,又遇上了几个嘴馋贪吃不下奶的奶娘,如马士英、阮大铖之流。他们整天嘁嘁喳喳,自相水火,闹个不停,把剩下的一点力气,全用于整治那些依附他们的闯贼余孽上。摄政王帷幄决胜,在派出博洛征剿的同时,又派洪承畴老先生南下招抚。那些混饭吃的官们,不顾他们主子唐王朱聿键饿肚子,都潮水般地降了过来。博洛也就捡了一个便宜……”
多铎不再焦躁。多尔衮的神情也稳定了许多。范文程忘了观察多尔衮的神情变化,聚神凝目地注视孝庄。
“可现时的南明永历小朝廷,不似弘光小朝廷那样糊涂,更不似隆武小朝廷那样混乱。这个摊子,是一群亡命之徒和农军余孽的混合体,桂王朱由榔不过是他们举起的一个牌子罢了。四年来,经过征剿、杀伐、招抚、收买,识时务的明朝官吏、缙绅、文人、学士,归顺了我们;不识时务而又胆小怕事的明朝官员、缙绅、寒士,都消沉躲藏了,有的跑进庙宇当了和尚。剩下的都是我们大清的仇敌。看看桂王朱由榔手下的一些人物吧!何腾蛟,什么人?松锦大战中突围而出的明军骁将。瞿式耜,什么人?明朝的一个进士,虽不似史可法那样有名,但也是横了心肠、死不归顺的汉子。李过、郝摇旗、袁宗第什么人?是闯贼手下纵横天下的大将。这些叛贼,你能一战而定、一招而抚吗?再看看桂王朱由榔手下的兵马吧!现时不是摄政王讲的三万,而是五万。在这五万兵马中,何腾蛟所辖的明朝官兵,只有一万左右,而闯贼余孽所部的兵马,达三万多人。最近加入贼伙的一万黎庶,多是无地无业的刁民盗匪。这五万兵马,也许比南明弘光小朝廷的几十万兵马更难对付。如果献贼余孽孙可旺、李定国所部数万之众,东出川、滇而会合,敌兵可达十万之多。辅政王,你说,我们在一年之内能消灭这个对手吗?”
多铎沉默了,沉默于这个女人对江南形势的精辟分析,沉默于无言答对的困窘。
多尔衮沉思了:沉思于这个女人的消息来源,沉思于这个女人的真知灼见,沉思于思绪烦乱的难决难断。
范文程醒悟了:圣母皇太后耐心地绕了一个大圈,已经摆脱了多铎的干扰,可能要与多尔衮直接对话了。
果然,孝庄不再理睬多铎,看着多尔衮说:
“中原形势更为险恶。大同总兵姜瓖,手握重兵,虎视京都,南明密使已抵大同,变在旦夕。保定府暴民为乱,聚众万人,据说领头的是闯贼留下的一个小校,极有组织才能。如果大同、保定同时发难,步闯贼甲申年间进逼北京的老路,咱们可要丢人现眼了。现时,诸王贝勒、文武朝臣,包括汉族官员都在看着我们,他们嘴里不说,心里却在询问:大清治理中原已有四年,为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为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多铎没有想过。多尔衮忙于内争,也没有认真想过。孝庄这么一问,他俩都哑然了。在这个“哑然”中,也包括了对孝庄这一提问的不解。
“叫我看,这个乱子的总根,就在我们身上……”
孝庄这一声回答,使多尔衮为之一震:自己是摄政王,首负其责啊!他感到有一股重压落在心头,是自己的心底浮起的,还是对方的目光送来的?他无暇分辨,只是聚精会神地捕捉着孝庄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广州总兵李成栋为什么叛乱?据说,我们派驻广州的一个参将,硬是要李成栋的女儿做他的暗房小妾。依仗满人的特权胡作非为,连一点面子也不留,人家能不反吗?江西总兵金声桓为什么要反?据说,他那个总兵还得受我们一个贝子的节制,连送给朋友一匹马也不能做主,他能不起兵作乱吗?洪承畴是我们派往江南的军务总管,听说出入城门还要验看腰牌,真是活见了鬼!当然,他们的举兵作乱,绝不会是为了这些小事小节,自有大的企图作底。但我们应当自省:这些狗眼看人低的规矩不统统改变,就休想过安生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