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第1页)
第456章倒霉的医生(19)
普尔弗马赫医生坐在他的牢笼里,距离上次有人来探问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他不能确定,因为他的怀表被收走了。而在最底层的监牢里,没有自然光线,也没有任何可以被用来计算时间的东西,餐点的发放都是不准时的。他怀疑这可能是故意为之,好让那些没有希望的囚犯无法判断狱卒巡逻的时间,以防他们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来。
他这样猜测并不是没有理由的。这一层关押的几乎都是已经被榨干了所有价值的废弃品,他们不是正在等待死亡,就是在近乎于死亡的终身囚禁中慢慢的消耗自己——当然在这个时代还没有终身囚禁这个说法。这些人更像是被遗忘了,被外面的人遗忘,也被里面的人遗忘,他们究竟能活多长时间,全看他们本身的身体素质和运气。
但普尔弗马赫医生就不用担心了,他昨天才上过庭,然后毫无滞纳地被判处了死刑,他会在明天被绞死,他以为自己已经预料到了——在那位年轻有为的警察厅厅长来看过他之后,他就没有再见过除了狱卒之外其他的人,但他的待遇却越来越好了,干净柔软的毯子,蓬松干燥的草垫,一盏点在监牢外的老式油灯,丰盛新鲜的食物,澄净的饮水或是葡萄酒,甚至清洁自己所需要用的牙刷和毛巾也都被送了进来,他甚至要求了几本书,这些书也被狱卒拿给了他,他应当高兴吗?不,他每提出一个过分的要求,又能得到满足的时候,他的心就越往下沉一分。
他是个医生。当然知道人们是怎么对待一个命不久矣的病人的,当人们都知道他活不长的时候,就得对他特别宽容,尽量满足他的所有要求,哪怕要求非常的不合理和过分,反正他没几天好活了,他们都这么说,对于一个没有以后的人来说,何不趁这几天让他好好的快活一番呢?
他甚至怀疑,如果他要求一个妓女,监牢外的人也会帮他做到,他们对他没有亏欠,那肯定有一点愧疚,因为他们都知道他是无辜的,而这些人又是好人。
判决下来之后,普尔弗马赫医生并没有他所希望的那样镇定,他当场就瘫软了下去,牙齿不停的打颤,以至于他想要大叫,哀嚎,却都没法发出一点声音来。他在人们鄙视与厌恶的目光中被拖走,还有一些人则对他投以怜悯,同情的视线。他们知道他并没有谋杀班森伯爵,但在几个贵族的执政下,作为一个外国人的普尔弗马赫医生,几乎没有逃脱的可能,除非有女王的特赦令。
但现在看起来,这个社会罕见的道德感并不怎么值钱。他这样一个小人物,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不会对金字塔尖的那部分人有任何撼动,自然也不会有人为他张目。
他浑浑噩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他那个几乎称得上舒适的牢笼里。比起几天前,他的待遇就像是从乞丐变成了国王,但那又怎么样?他甚至羡慕起那些拥挤的多人牢房,那里关着的都是一些被监狱长认为再也榨不出油水的欠债人,骗子,或者原先罪行就不怎么重,但因为没人打点,而一再沉沦至此的倒霉鬼,他宁愿被人遗忘,宁愿烂在那一堆污糟的垃圾里,哪怕他们浑身都生满了蛆虫,老鼠在他们衣服里做窝,他们也是活着的。
活着就有希望。这句话他曾经认为太过庸俗而嗤之以鼻,现在才知道,它说的就是一桩再珍贵也不过的事实——他想活,天哪,如果现在有个魔鬼站在他面前,他会毫不犹豫的掏出自己的心,挖出自己的灵魂来奉献给他。他愿意出卖一切,包括他的家人和朋友。
只要祂能够伸出手来把他打救出去,哪怕要让他成为一个恶毒透顶的罪犯或是个堕落的异教徒,他也愿意。
他彻夜难眠,不住嘴的诅咒,诅咒着空气,诅咒着阳光,诅咒着风,诅咒着梅森先生,诅咒着伯爵,诅咒着南丁格尔女士,诅咒着她身边的那个小女仆,或是任何一个他人世甚至只是听说过的人,他诅咒着给了他希望又任由这些希望坠落在地砸个粉碎的混蛋们,他也诅咒自己,诅咒自己为什么会突发奇想的从普鲁士跑到伦敦来,他抓住机会,向空荡荡的廊道嘶喊叫嚷,他有多么聪慧,有多么重要。他是个外国人,他应该被送回普鲁士审判,他的老师如何,他的学生如何,他认识多少达官显贵,有些事是真的,有些则是他胡编乱造的。他又说,他知道一桩可怕的袭击即将发生,又说有人要刺杀女王,总之什么样的借口都能被他说出来。
令人遗憾的是,这里的狱卒早就习惯了犯人在临死前的胡言乱语,根本不信,连眼神懒得给他一个,他所祈祷的无论哪一种奇迹都没有发生。
第二天一早,在色彩斑斓的迷雾尚未消散之前,他就被带了出来。两个狱卒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臂,几乎是夹着他往前走。
监狱长之前曾经向南丁格尔女士介绍过死亡之路——从这座监狱的最底层走出去,就能走到监狱后方的一个大广场。这个广场上搭建了一个半永久性的绞形架,每当有人要被处以绞刑的时候就会贴出公告,(偶尔报纸上也会有刊登)毕竟此时绞刑还是一种威慑性的表演,虽然它对人类的道德并没有什么帮助,但在这个缺乏娱乐的时代,还是有挺多人愿意花上一点儿小钱来观赏一个人怎么被夺走生命的——这种行为不会受到责备,一些父亲还会带着他们的孩子来看,作为一种教育手段。
这也是监狱的牟利渠道之一。
走过,或者说被拽过那一段不算短的路,普尔弗马赫医生看见了光亮,可惜这些光亮并不会让他感到快乐,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们穿过了甬道,来到了广场上,几个守卫正在努力维持秩序,在这座广场上拥挤着大约有三四百名观众,他们个个翘首以待,脸上充满了期望,等到普尔弗马赫医生被拖到平台上,就有一个官员宣读了他的罪状,人们发出了惊讶的喟叹声,一些人马上想到了政治谋杀,这个设想很快就被传遍了人群,人人都煞有其事地点着头,面露愤慨之色,对这个外国凶手充满了鄙夷与愤怒,一些人打出了亵渎的手势,另外一些人则大声唾骂,还有人试图朝普尔弗马赫医生扔些什么,但被阻止了。
宣读完罪状,官员退下,一个教士上前来为他祷告,戴着头套的刽子手剥掉了普尔弗马赫医生身上的外套,只允许他穿着马甲衬衫和长裤。普尔弗马赫医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此时他几乎无法思考,心中完全被恐惧充满了,他仰头看向那个已经打好结的绳圈——它在空中晃晃悠悠地摆动着,虽然还没套在他的脖子上,他却已感到窒息。
刽子手粗鲁的推了他一把,逼迫他踏上窄小的台阶,整整五级台阶,普尔弗马赫医生磨磨蹭蹭的走了有好几分钟,底下人发出嘘声,认为这个凶手不但恶毒,而且怯懦,但无论怎么拖延,他也已经踏到了活板门上。刽子手开始将他的双手双脚捆紧,双手捆在身后,毕竟人类在被勒住脖子的时候,下意识的反应就是伸出手去抓住绳圈,这样可就太难看了。还有双脚,双脚也要绑紧,免得他无法垂直的掉落下去——绞刑架可不怎么牢固,而一个人求生的时候力气会变得前所未有的大。
当粗糙的绳圈套在了普尔弗马赫医生脖子上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的一生将会如同走马灯般的在他眼前掠过,但没有,他只想到了一个有些可笑的问题。他曾经向他的学生们演示过被绞死的囚犯——他们的死并不痛苦,除非有人故意这么做。一般而言,他们都是因为长距离短时间的坠落中造成的颈椎骨折或脱位而快速死亡的——比起之前那种强制性的自缢,也就是相对应的“短距离坠落”,通过人体本身的重量而将绳圈收紧导致窒息而死,这种死法说起来并不残忍,甚至称得上人道,但再人道又怎么样,最终的结果并不会改变。
他的回忆戛然而止。刽子手一下子就拉动机关,打开了活板门,他的脚下伴随着碰的一声猛然悬空,整个人掉了下去,正如曾被他用来演示的罪犯,他可能痛苦了一瞬,但不会很久。
好几分钟后,刽子手用一种古老的方法来测试罪犯的生死,那就是抄起一块烧红的烙铁,按着他的脚心。
如果他没有立即跳起来,就代表他死了。
人们心满意足的离去,普尔弗马赫医生的尸骨由他在伦敦认识的朋友南丁格女士予以收敛。无论是班森家族还是道格拉斯家族,似乎都没有将凶手挫骨扬灰的意思。按照他们的话来说,虽然他们依然痛恨这个凶手,但既然凶手已经付出了代价,他们也不会去亵渎一个已经忏悔过的死者。
他的学生兼他的仆人接受了将他的棺木长途跋涉,千里迢迢运回普鲁士的委托,这个年轻人算是幸运的,他没有在一开始的时候被抓住,之后因为一些你我都知道的原因,他也没有被追索任何责任,还能带着他主人的尸体返回家乡。
即便如此,他依然愁眉苦脸,他不知道该怎么对普尔弗马赫医生的家人说,他们曾经满怀雄心壮志,从普鲁士来到伦敦,以为能够大展身手,为自己博得一个前程——这种想法可不单是普尔弗马赫医生才有的。而现在呢,一切都完了,普尔弗马赫医生被作为一个罪犯处死,他的所有收入和器材都被没收,他身边的八十金镑,还是南丁格尔女士出于怜悯支付的报酬,用以他和普尔弗马赫医生的棺木返回普鲁士的费用。
这笔钱当然不算是个小数目。但对于这个年轻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想自己是没办法再成为某个医生的学徒了,不,应该说他无法成为任何一个人的学徒。他的父亲会对他失望至极,他还能做什么呢?难道去做杂工吗?又或者回到乡下做过农夫,他是见过这些人的,他不想成为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这些人就是双足站立的牛马,不管他去了农村还是留在城市都是一样——
别忘了他是普尔弗马赫医生的学徒,他见过成百上千,遭受到职业病折磨的工人,也很清楚他们最大和最小的死亡年龄,说句实话,这个数字基本上是只有上下没有下限的,而回到乡村,经过圈地运动后,乡村也不再有有地农民了,所有农民都是被雇佣的,也就是被束缚在土地上的“农业工人”。
但他现在有八十金镑,那么他可能有带着这笔钱离开吗?
他木呆呆地待在舱房里看着他主人的棺木,他想起来了,这艘船是英国人给他找的,船长和船员都不太清楚他和棺木主人的身份,他的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恶念。如果他扔下这座棺木自己逃走呢?等等,他甚至可以将普尔弗马赫医生的尸体翻出来,直接扔到海里,这具棺木也值不少钱了,反正也不会有人去关心,这所棺材里究竟有没有一个死人。
他想到就干,马上离开舱房,用一个便士向一个水手换取了一柄羊角锤的使用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