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伊犁戍边受倚重 商馆被焚议约难(第3页)
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五日军机大臣奉上谕:
天津为京畿藩卫,前曾降旨将巴里坤总兵裁撤,移置天津,交兵部详查具奏。兹据该部奏称,嘉峪关外设立两镇,一为巴里坤,一为伊犁,而巴里坤尤为扼要,该处总兵未便裁撤。唯伊犁镇总兵与伊犁将军驻扎相离甚近,且绿营将备向归将军统辖,可由该将军就近稽查等语。着照所议,即将伊犁镇总兵裁撤,移置天津。其旧有之官弁,着兵部酌裁十分之二三,详细核议具奏。至伊犁屯田兵丁,应归何员专辖兼辖之处,并着陕甘总督、伊犁将军、参赞大臣会同妥议章程,奏明办理。
林则徐惊讶地问:“怎么,朝廷要裁撤伊犁总兵?”
布彦泰说:“是啊,不知是何人出此馊主意!”
据布彦泰介绍,伊犁总兵最早设于乾隆二十五年,以后陆续调拨绿营三千人,一千八百名屯田,一千二百名当差,随时操演,设屯田镇总兵一名,专理屯田及兵丁操防。伊犁镇总兵之设,对巩固西北边防、安定边疆,作用不可小觑。
“林公,自从国朝入主中原,定都燕京,削平准部,兼定回部,开新疆、立军府,西则新疆,北则蒙古,都成为天朝的屏障,由西而北而东,朝廷设伊犁将军、科布多参赞大臣、乌里雅苏台将军、库伦办事大臣、黑龙江将军、三姓(今伊兰县)副都统,东西相望,形势联络,屏障北疆,而其中伊犁地位尤其重要。”讲起西北形势,布彦泰如数家珍,“伊犁孤悬关外数千里,一旦有变,不但援兵缓不济急,军粮更是转运极难。因此朝廷将伊犁建为天下第一军镇,以惠远城为中心,在附近建有惠宁、绥定、广仁、宁远、瞻德、拱宸、熙春、塔尔奇八城,统称为‘伊犁九城’,驻军则有满洲、蒙古八旗,有绿营屯兵,有锡伯、索伦、察哈尔、厄鲁特等兵,共有一万两千人,大约是新疆兵丁的一半。”布彦泰喝口茶,继续说,“绿营屯兵,作用更为特别。为什么?林公知道,满蒙骑兵,锡伯、索伦、察哈尔、厄鲁特营都是善于骑射,而不事耕种。不能耕种,军粮便成问题。绿营的屯兵,且垦且屯,且战且耕,为解决军粮问题贡献极大。朝廷现在要裁撤伊犁绿营,这怎么行?这是一不可撤。”
林则徐点头赞同。
布彦泰说:“这二不可撤,则是形势不稳。我自嘉庆二十三年(公元1818年)起,数次进疆,大部分时间都在新疆任职,张格尔叛乱,其兄玉素叛乱,以及前几年的和卓变乱,我都参与平定剿办,新疆的情况我十分清楚,近年来表面平静,但张格尔及和卓势力并不甘心,与浩罕相勾结,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朝廷此时裁撤伊犁镇总兵,是拆了西墙补东墙,于天津海防未必有益,于伊犁却必定有害。”
林则徐赞同说:“我同意将军的意见,坚决不能裁撤!之所以不能裁,除了将军所说两条理由,还有英逆和俄罗斯觊觎我新疆,不能不防。前年我初到广州,就组织人翻译西人新闻纸和书籍,有好几篇文章都说到俄罗斯和英吉利对我新疆的觊觎。俄罗斯与我接壤,尤其要加倍提防。他们一路南下,已经吞并了不少小国,将来必定要觊觎新疆版图。英夷极其可恨,不但扰我东南沿海,对我西北、藏南陆地也有野心。”
布彦泰说:“这一点我是闻所未闻,请林公细说其详。”
林则徐说:“英国人早就占据了印度,可是他们贪心不足,由印度一路北上,要与俄罗斯争雄。他们向北扩张,除了吞并与我国接壤的西路诸小国外,势必觊觎我西藏、南疆。北有狼,南有虎,此时加固藩篱还来不及,怎么能够裁撤镇兵,自毁门户?”
布彦泰连连点头说:“我找林公来办这件事,是找对人了。林公,这件事就拜托给你和嶰翁了,你们两人和文参赞、福总镇一起商议,尽快起草折稿。”
林则徐说:“好,最迟几日内交稿?”
布彦泰说:“当然是越快越好,四日内完稿如何?腊月二十就要封印了,总要在封印前复奏。”
林则徐说:“好,一定误不了将军复奏。”
其实,无论参赞还是总兵,必定不愿裁撤,这可想而知。但最重要的是不能裁撤的理由,不必长篇大论,但必须能够理直气壮。
接下来几天,林则徐与邓廷桢先登门与参赞文昌商议,文昌身体很不好,在卧室会见两人,喘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看完了廷寄,说:“林公、嶰翁,我的意见很明确,伊犁防务只能加强,不能削弱。如果因为裁撤绿营,引来不测之祸,谁担得起?”
两人见文昌身体如此,不便多谈,说几句好好调摄静养的客气话就告辞了。
第二天伊犁镇总兵福珠洪阿得到消息,也来见林则徐。他的意思,除了伊犁边防紧要,不可裁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绿营屯田兵是携眷屯垦,这些人已经在伊犁安家,安土重迁,要把他们迁到天津去,拖家带口,他们首先不乐意。屯田的兵迁到天津,对天津防务几无益处;而在伊犁,每年可增数千石军粮,意义却极为重大。
林则徐把福珠洪阿的意思记下来,说:“福总戎的意见很重要,我一定禀明将军。”
这时候邓廷桢来了,说:“好得很,福总戎也在,相请不如相遇,今天是坡公生日,我邀大家到敝处小聚如何?”
满人诗词功夫了了,何况福珠洪阿是武员,“坡公”是谁一头雾水。林则徐说:“坡公就是苏轼,嶰翁无非借此题目大家小聚而已。”
福珠洪阿说:“小聚倒是求之不得,承情之致。可是吟诗作赋这一套我弄不来,你们可不要赶鸭子上架,让我出丑。”
邓廷桢说:“放心好了,能赋诗的赋诗,能喝酒的喝酒,不强求。”
然后商议都约什么人。布将军当然要约,文参赞不知今天身体如何?能出席最好,四位领队大臣,再加此间三人,正好九人。对,还有前东河总督文冲,凑整十数。明天就要封篆了,由邓廷桢执笔,写一个请帖,一是贺封篆,二是邀请到“双砚斋”小聚,打发人分头送出。
下午三点多,众人陆续赶到邓廷桢住处。人齐了,先议公事。关于反对裁撤伊犁镇总兵的奏折已经拿出了草稿,先请布彦泰看。奏折先简述了奉旨“就近稽查”情况,再简述伊犁镇总兵设置历史,及所发挥的作用,继而列明反对裁撤的理由。奏稿说,“近来卡外夷情与从前迥不相同,设遇裁官减弁,更必妄生揣测,散播谣言,似与镇静边防大有关系。该镇兵丁以耕种糊口,俱各安土重迁,势难骤予裁移。”接下来,列出了五条不可裁的理由,结论是“奴才思考再三,实不敢迁就目前,致贻后患”。但天津防务要紧,伊犁镇总兵不宜移驻天津,那又该移哪一镇呢?奏稿建议将西安镇总兵移驻天津,因为西安并非边关,近年形势亦平稳,移防天津,于天津大有裨益,于西安却无妨碍。
布彦泰十分满意,称赞说:“林公文笔真是了得!简明妥当之极,一字不易,照此出奏。”
邓廷桢从西关牲口市上买了一只野羊,专门请了清真师父前来烤制。烤羊做菜的同时,众人吟诗赋词,以庆“坡公”生日。苏东坡一生多次遭贬谪,受尽了挫折和困苦。尤其在海南的时候,连房子也租不到。邓廷桢、林则徐和文冲都是戍臣,但在伊犁所受的礼遇,真是史所未有。三人感慨颇深,各有诗赋。邓廷桢作百字令一阕、古诗一首,文冲赋诗一首。林则徐作七古长诗一首,为自己在伊犁所受的礼遇感到幸运,设想如果苏轼贬谪到伊犁,一定会很高兴,诗的最后写道——
公神肯来古伊丽,白鹿可跨青牛骑。
冰岭之冰雪山雪,照公堂堂出峨媚。
长松尘洗鹤意远,真有番乐来龟兹。
试开紫裘腰笛临风吹,使公空中一笑掀髯髭。
众人兴致很高,一直到二鼓才散。
腊月二十一早晨,就听到将军府传来炮声,是将军拜发奏折。本日起机关“封篆”,也就是把印封起来,不再办公事,钦天监择定的开印之日则在正月二十一。官员们迎来了一个月的“年假”。接下来的就完全是过年的气氛了,从将军、参赞、总兵、四领队大臣以及邓廷桢、文冲等,都赠送过年礼品,当然林则徐也要回赠。布彦泰则数次邀林则徐、邓廷桢等人到将军府吃饭。腊月二十八,东门外喇嘛庙的僧人们打扮成神佛,跳舞为乐,名曰跳布札(布札是藏语恶鬼的意思),也叫打鬼、跳神,自将军以下都前往观看。林则徐带着两个儿子前往,到午饭时才回。
爆竹声中,千门万户换旧符。过年嘛,孩子们欢天喜地,可是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总有些畏惧和伤感。尤其是林则徐,回首近年来的情形,真是感慨万千。道光十九年的除夕,奉命南下禁烟,正乘船出鄱阳湖,是在船上过的,当时他圣眷正隆,举国瞩目;道光二十年的除夕,他是在广州城里过的,虎门销烟,举国欢腾,但中英战争的脚步正在逼近,除夕夜他还正在筹划如何对付英夷;道光二十一年的除夕,他已被免职,奉旨配合琦善协办夷务,琦善一味求和,他则在筹划自己招募水勇抗敌;去年除夕,则在祥符工地,与老相国王鼎抢堵决口。今年的除夕,却已是在万里之外的伊犁惠远城!
这几年的际遇,真如做梦一般,想也想不到。自己后悔吗?回想三年来的经历,哪一步是自己走错了?没有!如果让自己重新抉择,林则徐无奈地发现,仍然不会改变。当初圣眷正隆,派他为钦差大臣前往广东禁烟,自己并非没有看到前途的凶险,甚至预料到将可能粉身碎骨,但不除烟毒,国家将无御敌之兵、筹饷之银,因而毅然受命南下;后来英夷一再挑衅,自己坚决不肯屈服,一力主战,即使今天,他仍然认为局势坏就坏在战和不定,一味求和上……
布彦泰打发人送来冻鱼一篓、牛羊肉各一大挂,同时还送来邸报。有则人事更调消息引起林则徐关注。“以署乍浦副都统伊里布为钦差大臣、广州将军,命江苏按察使黄恩彤、四等侍卫咸龄随往办理事件。”伊里布到广东办理什么事件?上谕没有明说,必有廷寄密授予机宜。不过林则徐推测,肯定是办理南京和约的后续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