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有委屈则徐自解 举忠臣王鼎尸谏(第3页)
叶申芗说:“我采取第一个办法,以不变应万变。实话说少穆,我身子骨不太好,对仕途也有些倦了,不想拼了命去争了。”
叶申芗心情大好,要吃夜宵。林则徐要告辞,他说:“少穆,你先别走,我还有个提议给你。”
去年林则徐奉旨遣戍,携家眷北上,中途接旨转赴祥符大工,他打发家眷都到南京暂住。这次奉旨重新遣戍,他计划由长子林汝舟陪同出关。林汝舟此时正在赶往洛阳的路上。叶申芗的意见,应当把家眷们接到洛阳来居住,这里离新疆近,将来通家信比南京便捷,他从新疆赦回的话,与家人团聚也早一些。
“少穆,反正家眷不便回闽,在南京是寄寓,到洛阳也是寄寓,何不到洛阳来?”叶申芗说,“洛阳还有一样好处,比南京物价要便宜得多,一年吃穿住都省不少。”
林则徐想想有道理,就立即写信给郑夫人,让她携三儿林聪彝、四子林拱枢及长媳、三媳等眷属尽快起程到洛阳来。
叶申芗又留林则徐在洛阳小住了几日,林汝舟赶到后,父子二人立即起程前往西安。过潼关时,时任潼商道、署陕西按察使刘源灏又留林则徐小住几日。刘源灏是直隶人,林则徐任江苏巡抚时,他任扬州知府。最为民间称道的,是善于断案,新案从无积压,而旧案多被平反,上宪下僚都说他断案有神助。他说哪里有什么神仙相助,我不过是晚上认真阅读卷宗罢了。扬州盐商云集,起居豪奢,俗尚浮靡。刘源灏倡导节俭,力转风气;他又十分重视科举兴学,筹建书院。这些也都是林则徐所极力倡导的,因此深得林则徐的器重。林则徐被遣戍,刘源灏频频致信问候。林则徐从洛阳一起程,他就派人专程送信,相约在潼关相见。福建同乡、临潼知县刘建韶、华阴府同知陈尧书都赶来相见。
林则徐说:“如今我身份尴尬,大家避之犹恐不及,你们跑来相见,只怕会殃及池鱼。”
刘源灏说:“林公这是说哪里话,公道自在人心,是功是过大家心里清楚得很。一路上拜谒林公者络绎不绝,朝廷难道都要治这些官员的罪?法不责众,何况朝廷也知道有愧于林公。再说,与林公交谊的也都不是胆小怕事之辈。”
林则徐连连拱手说:“真是让林某惭愧!”
说是惭愧,但心里却是十分欣慰。
刘建韶、陈尧书又陪着他前往华阴。华阴知县姜申璠又留他到衙中小住,并陪同他游览西岳华山。当天晚上他们在山上住宿,对床夜谈,通宵达旦。华山之行,让他心胸为之开阔,友人的热情相陪,也让他备感欣慰。
一路上走走停停,用了二十多天,四月初十日到达西安。即将离任的陕西按察使朱士达、布政使陶廷杰都派亲信到城外迎接。陕西粮道方用仪是他的门生,亲自到城外相迎。见藩台、臬台、粮道都如此重视,首府、首县也亲自前来相迎。
当天晚上,布政使陶廷杰在藩台衙门设宴为林则徐接风,按察使朱士达、粮道方用仪及首府首县陪坐。巡抚璧昌是蒙古镶黄旗人,刚从新疆伊犁参赞大臣调任陕西巡抚。他在新疆多年,对沿海情况不甚了了,与林则徐没有多少交情,他不明白为何陕西官场为一个遣戍罪员兴师动众?听说藩台衙门设宴相请,就打发师爷送来两坛好酒应付场面。
朝廷已经明发上谕,湖北布政使因病解任,陕西按察使朱士达升任湖北布政使。朱士达是江苏扬州府宝应人,对林则徐在江苏的政声十分了解佩服。他明天就要起程,宴会上特别请林则徐为他父亲所著《礼记训纂》作序。林则徐拱手谦让,叫着朱士达的号说:“恕达,如此抬举,我真是不敢动笔。再说,我一个戍人作序,岂不委屈令尊?”
朱士达说:“林公这是说的哪里话!家父极为钦佩林公,听说林公途经西安,特意叮嘱我务必设法请林公作序。如果不是等林公,我早就该起程赴鄂了。”
林则徐十分感动,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林则徐下午的时候就有些不舒服,这时候一会儿出虚汗,一会儿又感觉后背发凉,脸色也不好。布政使陶廷杰说:“林公一路劳顿,我看已露倦容。好在总要在西安住些日子,今晚就早些结束。”
林则徐回到驿站,硬撑着写完序言,当天夜里,一会儿热得满头蒸汗,一会儿又要加盖被子。林汝舟要去请郎中,他说:“千万不要这时候闹出动静,郎中已经休息不说,传到陶藩台、朱藩台府里,反倒让他们不安。我估计十有八九是打摆子了。天亮后你去粮道衙门,找方仲鸿帮忙,西安城内的郎中他应该清楚。”
打摆子就是疟疾,这病可没那么好治。
林汝舟一夜不安,天一亮,就前往粮道衙门。粮道方用仪亲自陪着一位陈姓郎中前来,据方用仪介绍,陈家世代行医,是陕西的名医。郎中诊罢,果然和林则徐估计的一样,是打摆子。
陈郎中说:“林先生在河上日夜操劳,身体一直比较虚弱,一路上又颠簸劳顿,这大约是致病的根源。疟有六经疟,五脏疟,痰、湿、食积、瘴疫诸疟,不可一概而论。但治疟的方子,大同小异,以常山、蜀漆为主药,按本草的记载,这两味药在劫痰截疟上有奇效。结合林先生的病因,再适当增加几味辅助便可。此外,《肘后方》中还收录了青蒿方以治疟,用法极为简单,‘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神效立见’。我想以这两方为主,先以第一方服五服药,若不见效,可改青蒿方。林先生精通岐黄之术,不知以为如何?”
林则徐说:“我哪里通什么岐黄之术,就听您的!”
先用郎中常山方,果然有效,三服药后,寒热交发的次数明显减少。此时布政使衙门送来讣告,河南知府兼署河陕汝道叶申芗,因病去世。林则徐闻报又惊又痛,临别不及一月,老友已成故人。叶申芗身体不好,瘦弱食少,但不至于不足一月就去世啊!
郑夫人及家眷们还在洛阳,叶申芗这一去世,家眷该怎么办?方用仪说:“老师,有事弟子服其劳,师母搬到西安来吧,由弟子照料,您放心好了。”
想想实在没更好的办法,于是打发林汝舟立即前往洛阳,一则祭拜叶申芗,带去林则徐的挽联和一百两奠仪;二则接家眷到西安来。一去一回,用了半个多月。
郑夫人一路西来,在洛阳时身体就不太好,又是冒暑前来,一到西安也病倒了,连忙请陈郎中前来诊治。郎中看过,说夫人身体底子就弱,再加一路冒暑赶路,太过疲劳和忧心所致。不过并无大碍,好好休息,吃几服药调理调理就行。林则徐放了心,由长媳去煎药,他则把林汝舟叫到一边,询问叶申芗去世的情况。
林汝舟说:“叶伯伯因为灾民的事烦心,一直想不开。郎中诊断的结果是抑郁伤肝,又加饮食锐减,身体虚弱得厉害。”
林则徐说:“我在洛阳时,已经多番开导,你叶伯伯已经想通了。”
林汝舟说:“你在那几天,他心情是不错,可是你走后,又不行了。我叶伯伯太注重自己的名声,受不了这份委屈和污蔑。又加到县里去巡查,中了暑,就病倒了,没三天人就没了。”
林则徐叹息说:“你叶伯伯这个人,说起道理来头头是道,怎么到了自己就想不开?”
林汝舟说:“老百姓常说,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就是这个道理。好人太注重自己名声,容易受委屈,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林则徐沉默无语。
林汝舟斟酌着语气说:“爹,叶伯伯的事我想了很多。我们都知道您受了委屈,做人的道理都是您教导我们,我这做儿子也不知怎么劝。我就想对爹说一句话,您务必要想得开,天大的委屈都不要放在心上,从小处说咱们林家离不开您,从大处说,国家正在危难中,也离不开爹这样的硬骨头忠臣。这话是我过开封时邹太守对我说的。”
林则徐说:“老大,你放心吧,要说一点委屈也没有,那是假的。可是这一路过来,我早就想开了。我一直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皇上要处罚我,我这个做臣子的,有什么好怨的。我忧心的是国家局面,扬威将军天潢巨室,声望赫然,浙江战事败坏如此,唯知掩耳盗铃,启寇心而疲民力,与开门揖盗有何区别?东南半壁,还有一寸安宁之地吗?”
林汝舟说:“爹在国事上也要想得开,想不开,岂不和叶伯伯一样?再说了,您现在无论如何忧心如焚,无论说什么朝廷也都听不到了。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大清是块硬骨头,英逆再厉害,也就是一只长着利齿的蚂蚁,它再嚣张,也亡不了我大清。爹何必杞人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