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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有功不赏再遭贬 剿敌无术又求和(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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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问穆彰阿。

穆彰阿所得到的,没有好消息,只有坏消息。四个多月前,奕经被封为扬威将军,到杭州督办浙江战事。这个养尊处优的旗大爷一路显摆,对路过州县苛索无度,人刚出京,穆彰阿就收到好几封告状的信。他到苏州,住在沧浪亭行馆,干脆不走了,他的侍卫、亲信四处,“索供应,征歌舞,搜奇珍,擅威福”。他在营门外立了一个柜子,发了一道求贤令,凡提供灭夷大计者,都可投书柜中,他将一一召见,提供奇计妙策者将得重赏。江南不得志的书生纷纷献策,奕经和参赞文蔚每日礼贤下士,旬月间被奕经重用八十余人。穆彰阿得到的消息是,这些人多是过气的书生,舞文弄墨有一套,要论军事根本都是一窍不通,有的建议火攻,有的建议投毒,有的建议派一个胆大心细者,到夷营去舌战群夷,让逆夷羞愧而走,五花八门,有的十分可笑。奕经却青眼有加,来者不拒,把他们留在军中,经常与他们拥炉侑酒,名为议军,实则谈诗论赋,军营成了文坛诗社。除了这些文坛诗友,他手下还有一大帮闲人设法安置。将军行辕下,设印务处,总理军机;设营务处,专管兵籍;设文移处,主档册;设文案处,主刑法;此外还有粮台、总局、翼长、襄理,每一地方都要置官三四人,每一官又带幕友家丁,将军行辕真正是人满为患。光是行辕饭银,一天就要两千余两。他征募的人才中,有人给出主意,买了一模一样的将军座船五艘,以避逆夷奸细袭击,确保将军安全。他把苏州府县搅扰得不胜其烦,待了近两个月,这才动身南下,苏州如蒙大赦,总算送走了瘟神!

十天前,道光帝收到了奕经的奏报,要三路反攻,收复宁波、镇海、定海三城。按照他的计划,收复宁波,由总兵段永福率军一千六百人担任主攻,另有四川兵八百名担任辅攻,与先期潜入宁波城内的雇勇十七队,内外配合,占领该城;收复镇海,由三等侍卫容照、副将朱贵等率陕甘兵、河南壮勇一千四百名担任主攻,另有陕甘兵五百名担任辅攻,与先期潜入镇海城内的雇勇十一队,内外配合,克复该城;收复定海,则由郑鼎臣率崇明、川沙、定海等处水勇五千名,由乍浦进据岱山,对所泊英舰发动火攻。郑鼎臣官职仅仅是正八品的批验所大使,奕经以重兵相托,因为其父正是在定海之战中牺牲的三总兵之一郑国鸿,他报仇心切,且颇有韬略。此外,在镇海与宁波之间的梅墟,奕经派勇三千九百名,对企图在两城之间逃跑接应的英军“中途截杀”。对这个计划,道光帝满怀期待,朱批:“筹划尽善,朕有厚望焉。”

然而,穆彰阿得到的消息却很不乐观,甚至有些哭笑不得。据亲信密报,奕经之所以实施雄心勃勃的三路反攻计划,是他和参赞文蔚同一天夜里做了同一个梦,梦到逆夷全部弃陆登舟,联帆出海,宁波三城已绝夷迹。进攻的具体时间,则又是因为到庙里求签所定。奕经到关帝庙求得一签,“不遇虎头人一唤,全家谁保汝平安。”联想到数天前四川大金川八角碉屯土司阿木穰率兵到营,皆戴虎皮帽,显然是来挽救战局的。奕经于是谋划了“五虎制敌”之策:十二生肖中寅为虎,道光二十年正月恰是壬寅年、壬寅月,他又挑了本月中的戊寅日、甲寅时,年、月、日、时均有寅字,而参加进攻的将领段永福生肖属虎,凑起来就是五虎。五虎制敌,三路反攻,必胜无疑。

穆彰阿心里十分清楚,当初厦门有石城炮台,又有雄心万丈的颜伯焘驻守;定海有土城炮台,又有百战成名的三总兵;镇海经过了林则徐的精心布防,又有主战闻名、号称林则徐第二的裕谦督战,结果三地尽失。如今奕经仅凭一个好梦、一支好签就组织三路反攻,怎么可能取胜?视战事如儿戏,又焉能不败?但这样的消息他是决然不会告诉道光帝的,尤其是道光寄予厚望的时候,他更不会往龙心上泼一瓢冷水。心里再明白,也要表现出比皇帝糊涂,这是他为臣的底线和原则。

他回奏道:“或许前线已经取得大捷,战报正在路上。”

道光帝说:“但愿前线将士良心发现,奋勇杀敌,一鼓作气,尽剿逆夷。”

包括潘世恩在内,都觉得皇上的期望未免是黄粱美梦。从广东到福建再到浙江,官军一路败绩,怎么可能奕经一到,就能尽剿逆夷?但这话,谁也没傻到说出口。

接下来议王鼎的奏折,近日决口合龙在望,这是今天唯一让道光帝欣慰的事情。但王鼎又催一百二十万两的拨款,又让他感到割肉一般的疼痛。

可穆彰阿却十分坚决,奏道:“皇上,王鼎所请款项必须立即拨付。桃花汛转眼就到,如果稍一拖延,情况就难以预料。尽早合龙,就是最大的撙节。”

道光说:“那就从内务府、崇文门等处,不拘哪里,先筹措一百万两解到祥符大工。”想了想又说,“照例大工之后必赏有功,着吏部先拟定办法。”

穆彰阿“嗻”一声,心里却“咯噔”一下。林则徐被王鼎奏请襄助文案,其用心十分明白,就是希望林则徐借机复出。等大坝合龙,王鼎作保案,必会重重推举林则徐。如果林则徐复出,那真是个大麻烦。现在皇上主剿,但浙江战事可以预见,必是大败无疑,那时候皇上必然要转向主抚,而且这场战祸要了,非抚别无出路。而朝廷中的主战派依然蠢蠢欲动,倘若林则徐这个久负盛名的主战派重回朝廷,那可真是天大的麻烦,主抚行不通,战祸就永无了日!必须早想办法,避免一着不慎,抚局更难。

道光帝说:“林则徐在祥符工地,赞襄文案,稽核总局,王鼎极力推举。最近又有人上折,认为如果林则徐一直在广东,就不会有虎门之败,更不会让英夷兵临广州城下;如果他到浙江后没有遣戍离浙,就不会有定海等三镇之失。好像唯有林则徐是英夷的克星,你们怎么看?”

皇上这么问,各位军机都可以开口回奏。目前军机共六大臣,王鼎在祥符,跪在当面的,除穆彰阿外,尚有工部尚书赛尚阿,兵部右侍郎何汝霖,他们两人资历浅,不致乱说话。但武英殿大学士潘世恩,资历很老;祈隽藻,去年从福建回京后迁户部尚书,在军机大臣上行走,也是以直言敢谏闻名,这两个人要是开口为林则徐说话,那就有麻烦了。因此穆彰阿抢先奏道:“皇上,奴才对这些人的说法不敢苟同。”

穆彰阿以为,广东海防是林则徐与关天培为主筹划经营,虎门海防更是投入巨资建设,虎门战局失利,关天培战死,说明此前的训练和布防都有问题,即使当时林则徐主政广州,也未必见得能够获胜。靖逆将军到广州后,也听取了林则徐的意见,林则徐和邓廷桢也都参与广州城的防务,可是后来英逆还是兵临城下,如果林则徐的办法确实有效,英逆何至如此猖獗?可见林则徐的办法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浙江的情况更是如此。林则徐到浙江后,与浙江巡抚刘韵珂、钦差裕谦都是当时名噪一时的主战派,定海三总兵也都战意坚定,定海、镇海的防务林则徐都亲自参与,亲自督造新式火炮,加紧增建炮台,结果英逆第二次侵占定海,连下镇海、宁波,三总兵战死,裕谦殉国。浙江参战的将士打得都很勇敢,最后仍难免连失三镇,试想,如果林则徐在,又能如何?

穆彰阿总结说:“皇上,奴才以为,不是林则徐不主政广东而致广东战事失利,也不是因为他离开浙江而浙江连失三城,而是皇恩浩**,事有巧合,让他避过了担责的时机。前闽浙总督颜伯焘未与逆夷交战前是尽人皆知的主战派,奏折中一再标榜厦门海防固若金汤,一再向皇上奏称,逆夷胆敢来犯,必教他们片帆不回,结果是不到一天厦门陷落,从此不再言战;裕谦也是一力主战,有林则徐第二之称,再三向皇上奏称,不怕逆夷来,而是怕他们不来,来则片帆不归,全数尽剿,结果是连失三镇,自杀殉国。再如浙江巡抚刘韵珂,也曾经是豪言抗敌的主战派,浙江战事后则语气大变,不再盲目主战;再追溯到前年,两江总督伊里布,未到浙江前也是胆略俱佳,可是与英夷交涉后,一再避战,接连受到处分。”

穆彰阿把近两年的战事回顾一遍,让道光帝大为泄气,心中火起,斥道:“那你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大清王公大臣全是酒囊饭袋?”

穆彰阿没想到自己只顾说,没顾及皇上的感受,他连忙补救说:“奴才不敢,我天朝人才荟萃,当然不惧逆夷。奴才的意思是,口喊主战容易,振臂一呼也不难,难的是真刀真枪与逆夷对阵。不能知彼,又不知己,一味主战,看似爱国,实则误国!奴才以为,皇上不能受浮议的影响,尤其是对林则徐之辈,更不能寄望太深,以免成颜伯焘第二,陡然误事。”

祈隽藻是到过福建前线的,与邓廷桢接触过,对海防情况有所了解。他说:“林则徐的情况与一般盲目主战者有所不同,之所以有人一直对他寄予厚望,是因为他忠君爱民,一直不向英夷低头,尤其是虎门销烟,大快人心。”

道光帝一直对林则徐愤恨不已,以为追根溯源,是他辜负皇恩,办事不力,惹起边衅。如今祈隽藻竟有此说!他斥责道:“祈隽藻,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朕治罪于他,是冤枉了他不成?”

祈隽藻连连磕头说:“臣不敢,臣的意思是林则徐与夷人交涉,一直不失朝廷的体面,泱泱天朝上邦,数千年文教灿烂,不能在逆夷前失了身份。剿固然是雷霆震怒,抚则是天朝体恤。无论剿抚,皆是我天朝独断,主客之势不可易,天朝威仪不可移。且不论将来战事如何,小小蛮夷,仍然不过是天朝羁縻之外邦而已。”

圣怒之下,祈隽藻这番逻辑混乱表白,却恰恰说到道光帝的心里。战事一再失利,他最担心的是大清天朝上邦的威望尽损,他作为万国来朝君主地位的动摇。祈隽藻这番慌不择言,虽然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对道光帝却是很大安慰。

“朕自然不在乎一城一地之得失,亦不为一时之胜败而动摇。天朝上邦体面要紧,夷夏尊卑体制不可动摇,我们君臣上下的意志能够深固不摇,最为关键。”道光帝的火气消了些,说的这些话也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你们跪安吧。”

听到这句话,军机大臣们如蒙大赦,跪了半个多时辰,大家都有些受不了了。出了大殿,祈隽藻发觉后背都湿透了。

因为祈隽藻插话,穆彰阿的意思没能在皇上面前说清楚,不过,皇上依然憎恨林则却是再明白不过,这让他深感轻松,回头对祈隽藻笑笑,叫着他的号说:“春圃,情急之中,你能自圆其说,我可真是佩服至极。”

祈隽藻说:“穆相,你就别取笑我了,我的后背都湿透了。前线战事不利,湖北乱民造反,皇上宵旰沥胆,往后奏对,想好了再说。”

第二天一早,军机大臣们早早赶到朝房。需要见起时讨论的折子已经发下来。穆彰阿最关心的是浙江战事,果然有折子,而且有两份。一份是《杨威将军奕经等奏报官兵接仗不利溪岭与营盘被焚等情形》。这份折子是奕经和参赞文蔚联衔奏报,折子有数千字,详述了收复定海、镇海和宁波皆失利的过程,两人总结失利的原因,是浙江汉奸太多,“不意曹娥江以东,到处汉奸充斥,商民十有七八,孰奸孰良,竟莫能辨。所有奴才等现有兵勇数目若干,营盘几处,某日行至某处,以及带兵官员面貌姓名,莫不详细记认。至逆夷船坚炮利,向止于水路为便,而所有宁波一带,山势陆路,汉奸处处为之引导,反较我兵熟悉。”对浙江战事会以失败告终,穆彰阿早有预料,所没料到的是奕经寻找战败的原因,竟然全归之于汉奸,真是可叹可笑。道光帝在折尾朱批:“愤恨何堪,笔难宜述。”可见皇上对此次失败的极大失望和愤恨。

还有一份是《浙江巡抚刘韵珂奏报官兵在慈溪失利事势深可危虑折》。折子先是奏报了他探听到的官军不但三路皆败,而且英夷反攻,慈溪再次陷敌,长溪岭参赞文蔚大营被逆夷放火烧毁。接着奏报他的感受,“臣闻此情由,尤不胜心惊发指。浙江仰蒙我皇上不惜度支,简调川、陕等省师徒前来助剿,皆系久历戎行,一可抵十,且简派扬威将军前来,又召集江南、山东义勇,声势不为不壮,似无难于擒渠扫穴。乃延颈数月,复闻败衄,人心涣散愈甚于前,臣焦虑私衷,难以枚举,谨为我皇上胪陈其概。”

当年一力主战的刘韵珂,此时奏报了“十可虑”。一虑调集各省兵勇,两遭挫劫,锐气全消,其势难再振。二虑再从他省调兵,非四五月不能到齐,且二次复调之兵,其勇气材技恐与初调之兵更不如,即便添调,亦无济于事。三虑逆夷火器之精,不独大炮一项,其火箭火弹,亦无不猛烈异常,我兵以血肉之躯,安能抵此毒焰,虽有技勇,亦无所施。四虑该逆极擅陆战,且有汉奸导向,复出我所备之外,使我万难防备。五虑我既无精练之舟师,又无坚大之战舰,即使日后侥幸获胜,而该逆登舟遁去,我只能望洋兴叹,逆焰难息,后患难穷。六虑逆夷占据定海半载有余,占据镇海、宁波数月,以小信邀结人心,即有不甘从逆之人,亦未加凌辱,彼此相安,民间已鲜有同仇敌忾之心。七虑省城防守空虚,风声鹤唳,春潮日涨,水渐充盈,恐英夷火轮畅通无阻;又闻无业游民,希图抢掠,竟盼逆夷内犯。八虑浙江战事不断,漕粮征收不及半数;且乍浦有警,则江苏之苏、松二府亦难免震惊,征收漕粮多有掣肘。九虑上年雪灾,春种又受影响,米麦蔬菜,价日增昂,小民度日维艰,当此人心震扰之时,难保不潜相煽惑,不逞之徒乘机而起。十虑逆夷窜扰上海、南京、天津,设再有失事,实属大亏国体。逆夷师船来去飘忽,沿海七省处处皆防,一月之防费已为数甚巨,旷日持久,劳师糜饬,伊于胡底!

折子最后,刘韵珂奏道:“凡此十端皆属必然之患,亦皆属莫解之忧,若不早为筹划,则国家之事岂容屡误。臣病躯残喘,心急如焚,寝食俱废,辗转思维,并无良策。臣渥被生成,若不将实在情形直陈于圣主之前,设日后省垣不守,臣虽粉身碎骨,亦属罪人。伏乞皇上俯念浙省事在危急,独掺干断,敕令将军等随机应变,妥协办理。俾浙省危而复安,即天下亦胥受其福。”

穆彰阿很高兴,尤其是刘韵珂最后要求“敕令将军等随机应变,妥协办理”更让他感到欣慰。从前的著名主战派,如今也奏请“随机应变,妥协办理”,那么劝说皇上变剿为抚则大有希望。

他把奏折交给诸位军机大臣传阅,大家无不震惊。朝廷兴师动众,调集近两万重兵,竟然是以惨败告终,再打下去会是什么结果,真是不敢设想,难怪刘韵珂会有十可虑!

穆彰阿问:“马上就要见起,来不及细商,但我们必须有个定见,方能奏对自如。我就问大家一句,这仗,还能不能打下去?”

众人几乎是异口同声:“不能再打了。”

穆彰阿说:“好,那既然不能再打,只有抚一条路。大家同意不同意我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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